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付我心

關燈
付我心

張海全進來通報時, 顏懷尚有些醉意。

但他的酒量一向深,這一壇子雪中梅並不能擾了他的神智,可當他聽見張海全傳來的話時, 指尖卻不由一顫。

張海全覷著他的面色和動作, 了然於心, 問道:“奴才瞧小主面色還差得很,便自作主張請小主到側殿坐下了,免得站在外頭風口兒著了涼, 怕是於養病無益。”

顏懷微微垂下長睫:“……”

“你如今膽子肥了,竟也敢做朕的主。”

張海全哎喲一聲,腿一軟便跪了下去,不敢出聲。

半晌,身後傳來女子輕而巧的腳步悉悉索索, 很快在他身側停了下來。

“公公去吧, 這兒有我伺候便好。”

顏懷不曾睜眼, 面色依舊冷凝, 任由微涼的秋風從榻邊拂過。男人的聲音如山中流水擊石,琳瑯碎玉:“出去。”

“若臣妾偏不出去呢?”

“……犯下欺君之罪, 還敢在朕的面前登堂入室, 使喚朕的人。清美人, 你膽子可真不小。”

“臣妾擔心皇上,所以來了。張公公也是看臣妾一片誠心,皇上不要與他計較。”

他只聽見她一陣一陣在身邊走過,半晌, 睜眼一瞧, 原是她把內室中淩亂一地的雜書與筆墨玩器都一一收了起來——像是根本不把他“威脅”放在心上,不由面色更黑。

“朕這裏不缺伺候的人, 若你是來做這個的,便回去罷。”

女子嬌軟的氣息似乎靠近了些,膝上又溫暖的軟綿觸感,是她把手搭在了他的膝上,她仰起臉兒,神情又嬌又媚:“臣妾聽聞皇上將自己緊閉於承明殿中數日,只怕皇上悶了,便來給皇上說說書,解解悶兒。”

他恍若未聞,她也不甚在意,只自顧自地取了他博古架上的茶葉小龍團沏茶。

“臣妾知道,皇上惱怒臣妾有所隱瞞,臣妾也不敢違心欺瞞皇上,只是……”

“實在是此事太過荒唐無稽,臣妾並無十足的把握能讓皇上相信。”

窗下的紅木榻上,顏懷遽然睜開眼,凝視著檐下垂落的琉璃珠簾,目光閃動:”既如此說,你今日便是打算與朕坦白?”

“是。”她拂一拂袖子,理順裙擺,在他面前安然跪坐,目光清澈:“臣妾請皇上聽臣妾一言,若皇上聽完,還意欲責罰,臣妾認領。”

“皇上可記得先帝朝的周嬪一案?”

周嬪,衡州人氏,順德十四年選入宮中,入宮後曾頗有帝寵,但到底不及莊妃。某次二妃相爭,莊妃向來跋扈,推了周嬪一把,磕破了面相不說,人也昏迷了好幾日。先帝不忍深責莊妃,便令人好生醫治著。

誰知周嬪再度醒來時,竟好似換了個人一般,不曾追究此事,只在華陽宮裏閉門度日。

直到她與內監結成對食的事兒鬧了出來。

這事當年在宮中鬧得極大,顏懷自然不可能不知曉。

更何況……他還曾經在這件事裏摻了一腳。

“……當年,是莊妃親生的十二皇子撞破了這件事,周嬪毒殺了十二皇子,才導致莊妃傷心過度犯了瘋病。”

宛汐的聲音輕而柔:“雖說此案,宮中極力掩蓋,但到底還是在各家勳貴之間有所傳聞。周嬪,是自醒來之後便性情大變。侍奉她的貼身宮女兒說,好似換了一個人一般。”

顏懷微微垂下眼,這個傳言他也有所耳聞。在這個宮廷之中,在隱蔽的事,也許都會有一雙眼睛,一只耳朵在觀望著,周嬪一朝大變,不可能無人察覺。

有人說周嬪是碰壞了腦袋,才幹出接連拒寵又私通內監這等牽連家族的大罪,也有人說周嬪是通了妖異之術,能窺見未來……這話是慎刑司審訊周嬪宮中的丫頭時傳出來的,頗有幾分可信。

“——你想說什麽?”

他驀然回首,卻見眼前的女子微微仰著芙蓉面,有盈盈的清淚從她的眼中溢出來:“若臣妾說,臣妾不幸……也有此機緣,皇上可信?”

……

殿中是長久的寂靜,靜到顏懷能聽見自己心中一下又一下跳動的聲音。

他唇瓣微動,許久,才吐出一句不似自己的聲音:“你……看到了什麽?”

宛汐微微閉上眼:“臣妾親眼所見,自己無寵一生,誕子被奪,家破人亡。”

夜色如潮水一般漸漸降臨,撫平夏末初秋尚餘的那一絲燥熱,承明殿後的竹林間風聲颯颯,卻蓋不住院中落雨的滴答聲。

“說是親眼所見也許都差了些,實是親身所歷才對。”

她的心中有些驚異,這些回憶本在她心間轉了不知多少回,失子與服毒之痛,原以為恨意至極,可對著眼前的男人潺潺吐露,那些情緒好似如隔在霧中。

掌中驟然一暖,她擡眼,看見顏懷的手掌覆在了自己的手上,便牽開一個淺淺的笑:“臣妾入宮後,便不得皇上青睞,後來機緣巧合有了身孕,孩子……被貴妃帶走了。”

“我……朕、不曾給你做主麽?”顏懷難得卡殼了半句。

她輕輕地搖了搖頭,那一年的情狀算不上好,靈州發了大水,民不聊生,而後帝後親自啟程去了靈州隱禪寺祈福。太後又閉門不出,宮中萬事便是貴妃做主。

若非如此……趙氏也不能那麽輕易地便安排了人進來,讓她順利地“難產而亡”。

顏懷驟然沈默了下來。

宛汐也不曾出言,就這麽靜靜地伏在男人的膝上,良久,只覺得腮邊一暖,不知何時,淚痕已布滿了臉頰,男子纖長漂亮的指腹在那兒輕輕流轉,拭去殘淚。

“所以……你害怕朕,對麽?”

她遲疑著,點了點頭。

無人知曉她心中最深埋的情緒,連寄雲都不知道,旁人看得見她在禦前奏對如魚得水,巧話兒信手拈來,可實在不是如此。

這般懼意並非是對著男人而來,而是對著這至尊之位的天然懼意。

他這樣聰明,顯然是明白了她的未盡之意。

沈默數息之後,男人伸出手,狠狠地將她擁入了懷中。

“你知道麽?柔妃她……自盡了。”

宛汐點點頭,可很快便察覺,他的動作太緊,自己被牢牢箍在男人的肩頭,只得悶聲悶氣地回答:“臣妾聽聞了。”

那一日從綺春小築離開後,顏懷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回到雲霄殿的,可他的衣襟上、指尖上,還沾染著尚溫暖的……那個女人的血。

和多年前的那一幕多麽相像。

“時至今日,朕才驚覺興許朕從來都沒有明了過母妃的心……她那樣決絕地自絕於先帝的面前,不是因為她恨先帝。”

相反地,許是因為一點都不恨了。

這個可憐的深宮女子,終於看清自己一點一點被整個宮廷吞吃掉的模樣,而把她拉進這一潭噬人的深湖的,正是那至高無上之人的一句話而已。

這座華麗而富貴的宮廷像是一座巨大的牢籠,困住了無數女子的一生。

宛汐深深震動,他的生母是如此,柔妃亦是如此……而前世的她,又何嘗不是如此?

因而就這樣日覆一日地在一方狹小的庭院之中消磨她們的青春,這是多麽無望而又殘忍的一輩子。

無盡的春去秋來,朝暮更替,只能讓自己在活得比其他女子更好,和觸手可及的榮華富貴之間斡旋。時日久了,總會變得執拗,尋覓一個能讓自己覺得溫暖的法子,顯得如此簡單而合情。

正如柔妃執著的妄念。

才會在幻想破滅之時,變得這般決絕。

宛汐擡起頭,第一次t在這個總是行不露跡、言不表心的男人面上捕捉到了一絲迷惘:“朕自降生於世,癡長二十餘年,父母之愛不曾得享,男女之愛更不知該如何愛起——”

“朕曾以為……如從前一般待你,便是寵愛。”

他目光沈沈,逡巡在她柔嫩如玉的面龐上,看見她那雙明而媚的雙眸,明明尚還盈著淚,卻努力微微一彎:“臣妾也是如此。”

他忽而便驚覺,原來他與她之間的情緣,並不始於如今榻邊的那一枚陳舊的海棠佩,而是歷盡了各自難言的過往之後,卻終於擁住彼此而相和的懷抱。

“那便讓朕好好從頭學起,如何?”

男人細長而有力的指節落在她的發間,覆又向下流連而過,摩挲過她的眼眉,和如凝脂般的肌膚。

窗外的第一場秋雨簌簌而下,而宛汐的眼前,是鋪天蓋地而來的……他的氣息。

不知在這方狹窄的榻上折騰了多久。

待到窗外雲歇雨收,殿中才安靜了下來。

顏懷將她攏在懷裏,又拽起散落在地上的薄衫:“冷不冷?”

宛汐還未來得及回答,他便微一蹙眉:“是朕不好,該記著你還體弱的。”

“臣妾不冷。”話音剛落,她的肚子卻抗議地輕輕響了一聲。

她倏地紅了臉。

兩世來,她都不曾在顏懷面前露出過這般情狀,這可算是禦前失儀。

顏懷的細長黑眸中笑意一轉而逝,對著外頭喚道:“傳膳吧。”

張海全這等伺候老了的精乖人物早就候下了,一聽這話,便令人擺膳來。宛汐一瞧,皆是口味清淡的滋補膳食。

顏懷牽著她的手在桌前坐下,道:“朕意欲晉你為嬪位。”

宛汐一怔,她這個美人位才得來沒多久,如今又要晉位,後宮中怕是又要掀起一陣波瀾。顏懷看在眼裏,道:“是朕欲補償你。”

他微露出一絲愧色:“是朕沒有照看好你,才令你在眼皮子底下遭了這般罪。”

“寧毅會替你調理身子,直至你痊愈。”

宛汐想了想:“皇上這般說,難道是打算處置貴妃了麽?”

“不錯。”知道她一向聰敏,時時事事都能猜得見他心中所思,他面上雖還淡淡,眼中笑意卻愈發濃了:“盧氏旁枝子弟的案子,刑部已經查得差不多了。”

這一次,他定要盧恒致舍出一個足夠肉痛的條件來才罷。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